这个人很懒。
之前的蒸朋设定修了一下,赠 @鹤楼
机械心
他独自走在近郊的荒野,手里的提灯悠悠晃动着晕黄的波光。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死神来了。”
他仿佛听见这样的声响,皮鞋踩在常年湿润的土地里染上脏污,翻出的泥泞中混杂着烟灰和骨屑。
他仿佛听见了另一个脚步声,又仿佛只有严冬里划过干瘪树枝的凄厉风声。
黑色的巨大的羽翼掠过,遮盖住暗淡月影。
看见光。
细细的,冰凉的,顺着金属流泻而下,渗进皮肤血肉带走了全身的温度。
枪声炸裂。
远处树影中忽起一丛丛偌大黑雾,裹挟了沙哑尖嘶冲来。
一只手,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抽出洁白手帕,沾了刺目腥红又收入黑暗。
那黑雾潮水般嘶声尖啸而来,而无声地退却。
只有提灯上一点血色不紧不慢地滑落了。
雷狮摘下了兜帽,带着泥水的长下摆在斑驳的地板上留下狰狞水渍。他就这样躺进了椅子,带着手里的酒瓶。他带着尖爪的手套划开瓶口包裹着的锡纸,瓶颈磕在桌缘金属上迸裂——他就那样将酒倒进嘴里,可能夹了点什么玻璃渣或者别的。
“你来做什么?”
皮靴由近到远的声音敲在地面,带着马刺剐在木头的沉闷声响,仿佛实体的机械味挤进了屋里。红色披风甩在雷狮身边的扶手,却连半个眼神也欠奉。
雷狮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叠,懒散地将目光放在来人身上扫了个来回。
“你又来做什么。”他这样说,“这里是我的工作室。”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走近了两步。
他俯身伸出手,指尖触摸上雷狮胸前的金属扣,又慢慢向旁边移去,皓白指尖撩开黑色外套向下窥探,手指掠过一排,又一排工具和枪口,终于找到了目标。
“你又杀了人。”他道。他被白色手套包裹着的指尖沾上了一点殷红。
“不然你以为你这一身不需要钱?”雷狮挑衅似地抬眼看他,“你大可以老老实实地待着,我还要省些力气。”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那人攥着拳头,脸上的肌肉紧绷,“你以为你做了一件什么好事?”
“别天真了。”雷狮把脸凑到对方的脸侧——那张脸很完美,几乎没有一点瑕疵。
人造的东西总是想要极尽美的。
“你以为你还算一个人吗?骑士?”雷狮扣着他的下巴,仿佛能摸到里面流淌着的魔动线路。“清醒一点,没有人会对你怜悯,更没有人会尊敬你。”
“你知道作为人需要的最起码的东西是什么吗?”雷狮松了手,然后在桌上的破布上擦了擦指尖,又道。
“是尊严。”
安迷修的喉咙动了动,像是有什么粗粝的东西碾过脆弱的喉口,让他恶心得想吐。
但是他什么都吐不出来——也许能吐出一点机油或者破碎的零件。
“在你的剑指向自己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那东西了。”雷狮道,“我是机械师没错,但是在此之前,我是一个海盗。”
“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是你口中的恶党。”
雷狮的眼中有幽紫的火光,灼灼地燃烧着。
“但我是人,你不是。”
“你以为我要的是什么?财宝?地位?领土?”雷狮摔掉了酒瓶子,前仰后合地歪倒在椅子上,笑得癫狂又张扬。“这些东西我要多少有多少。”
“我要的是自由。”
“别人给不了我,我会自己去抢。”
安迷修紧紧抿着唇不语。
“你,”雷狮又笑起来,“从你那高贵的骑士的美梦中醒来吧!你要苟延残喘地活着,还是重新拿回你的尊严?”
“我......”安迷修想要说话,却被雷狮一根手指点在了嘴唇上。
“杀了我。”
“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雷狮看着那扇沉重又老旧的门关上了,门响过后袭来的是幻觉般的死寂和沉默。
魔动机械时代永远都有巨大如山的机器在周而复始地运转,仿佛下一刻就要喘息着咽气,但是并没有——连天空都是蒙蒙的铁灰,好像永远不会停止。
“大哥。”卡米尔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身上带着一点魔药的味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你要带安迷修一起走吗?”
雷狮歪了歪头,问:“我为什么要带他?”
“他不是你的作品吗?”
“当然不是。”雷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救他?当年战争里的死尸饿殍千千万万——我为什么要把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给他一颗机械心?”
“这不值得。”
“这当然不值得。”雷狮这样说,“但是这样很有趣。”
“我想让他尝尝卑微地活着的感觉。”雷狮将桌上一个装置里注入了能源,装置中央的球滴溜溜转了起来,时不时透出点紫色的电光来。“还有,被他所保护着的人们所背叛,唾弃的感觉。”
“他所恪守的骑士道早就死去了。”
而最后一位骑士还在垂死挣扎,用半身残破的机械身躯来试图填补破碎的荣光。
知更鸟从座钟里冲出来,发出了尖锐的嘶叫声。
这是一个充斥着魔导机械的世界,所有的人民乃至皇室都笃信着那些机械可以带来一切——伟大且智慧的机械师们会将一切非现实的,想象的造物变成现实。
包括机械人。
教会并不授予机械人作为“人”的权利,因为他们没有心。
安迷修也没有心吗?
曾经有一个小姑娘这样问他。
小姑娘叫艾比,是个见习魔法师,她带着弟弟埃米为了采集魔药到了荒郊野外结果遇上了狼。
当安迷修将两个小孩子救下来的时候,艾比提着长裙向他行礼,然后怯怯地问他:“您是机械人吗?”
安迷修不知该如何回答。
往往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是看不出他的身份的——雷狮的技术太过精湛,安迷修甚至怀疑过自己身上裹着的那一层皮肤是来自活生生的人。
“美丽的小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安迷修单膝着地,用自己的双眼望着艾比的脸。
“你的眼睛,你的两只眼睛不一样。”沉默着的弟弟埃米回答:“这只眼睛是魔导械吧,虽然一模一样......但是魔法师能够看穿你身上的魔力流通,你身上有一半的部分不属于你。”
“你不是机械,也不是人。”艾比问,“你有心吗?”
安迷修在“死而复生”后的第一反应也是这样的。
他明明将自己的剑插进了自己的心口,用那一汪殷红剔透的心头血来祭最后的骑士道。
但是他还活着。
他看到了雷狮。
雷狮脸上沾着些乱七八糟的机油,拍一拍衣服能抖落下不少零零碎碎的金色细小残片来。
雷狮见他醒了,眼里陡然亮起了光。
他叹息似地念他的名。
“安迷修。”
像是一道枷锁。
“我是来到了地狱吗?”安迷修这样问。
“很可惜,并不是。”雷狮回答他。“不过比地狱要更糟糕一点。”
“没有这样躺在你面前更糟糕的事情了。”而且还几乎赤裸着。
“该看的我都看过了。”雷狮拨动手上的银色扳手,长而重的扳手在他指间转了一圈,又回到他掌心。
“我为什么还活着?”安迷修问。
“我没有允许你死。”雷狮垂下头去摸他的脸,“我说过,你总有一天要死在我的手里。”
“不过你现在既不算死了,也不算活着。”雷狮捉住安迷修的一只手——安迷修看着自己的手,已经没了骨肉外皮,剩下的只有冰凉的金属表面。
那只手被引着覆上他自己赤裸的胸膛。
那胸膛里有东西在鼓动。
“这个东西,是我的。”雷狮的指尖点了点上面柔软的人造皮肤,道“最新科技。”
“只要我有一天命在,这颗心就会一直跳动。”
安迷修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拽住雷狮的领口把他按倒在地,莹绿的眼眸里荡着愤怒和颓丧。
“你该跪下感谢我赐予你第二条生命,就像你跪拜你的君主和你的神。”
雷狮道。
“我恨你。”安迷修终于说话了。
他的声音有一点哑,带着一点金属的质感。
雷狮惋惜似地笑了起来。
“不客气。”
安迷修不是没有试图杀死过雷狮,但是每一次都失败了。
安迷修很强,但是雷狮知道他的每一处弱点。
他们两个最近一次接近死亡的时候,是安迷修的肩穿透了雷狮的胸膛,而雷狮摸到了安迷修的心脏。
那颗跳动着的机械心脏。
但是后来卡米尔分开了他们。
安迷修躺在维修台上的时候在想:如果这样慢慢地等待血液流干是不是也会死?
又过了不知道有多久,雷狮出现在了维修台边,他裸着上身,上面都是纵横着的雪白纱布,偶尔有两条血痕从纱布下面露出一点,扎在安迷修的眼底显得有点触目惊心。
雷狮低垂着眼睫,紫色的眼眸在灯下盈盈有光。
他在处理那些断裂的魔导回路的时候一语不发,安迷修能看见他紧绷着的下颔线条,流畅而完美,有细碎的汗珠汇成一堆滴下来——有的会滴在安迷修的身上,脸上。
那东西应该是咸的,和眼泪一样。
但是安迷修已经忘记什么是咸。
就像他快要忘记什么是甜蜜和苦涩。
雷狮握着安迷修的手,检查他的手臂上有没有什么破损的皮肤。他们十指交缠。
这样的交缠太过缱绻美好。
也只有这样的时候,他们才能将皮肤相贴,仿若情人。
当魔幻时刻到来,天边的云朵被染成殷红泛紫,翻出暧昧又绚烂的色彩。安迷修会稍微对雷狮露出一点点感激的意味来。
只有活着才能看见这样美的天空。
但是转念一想,可能雷狮也在看着这样美的一片景色。
他和这样绮丽优美的天空不配。
雷狮这个人,就合该拎着那柄闪烁着魔力光华的锤子趟过尸山血海,或者站在他的船头看风卷云残。
或者其实雷狮根本不会注意到某一天傍晚的天空有这样好看。
他该看看的。安迷修这样想。
但是有时候安迷修又要嫉恨雷狮来。
当他独自走在山间遇见商旅和强盗,他的骑士道驱使着他拔出剑,赶走那些强盗然后对惊惶的商旅们和他们柔弱的家眷行一个礼——有时候那个礼方才行到一半,就会有妇人发出更惊悚的尖叫来。
“他是个机械人!”他们这样喊道。
“卑贱的机械人!”他们露出鄙弃的眼神。
他们甚至要用手里的碎石和土块扔到安迷修露出机械内里的身体上,然后又顺便唾上两口。
“有什么脸面冒充伟大的骑士?”
安迷修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颓丧,或者是该悲伤——他甚至笑了起来。
然后他行了个礼,再一次走进杳无人烟的密林里。
雷狮要离开了。
安迷修见过他的船。
那是一艘极大,极精巧,说得上是杰作的造物,可以飞上天空。
雷狮告诉他“求我,我也许会带你一起走。”
安迷修用近乎嘲讽的眼神看他。
雷狮告诉他:“你如果不和我一起走,总有一天你身上的魔力会用尽,你的心脏会停止工作,然后你会亲眼面对你自己的死亡。”
“总会有这样一天的。”安迷修坦然,“你也会有这样一天,我也会有。”
雷狮没有说自己是机械师,可以将自己也慢慢改造成机械,延长生命——也延长安迷修的。
他不说安迷修也知道。
雷狮要走的那一天,有层层兵马将他的工作室围得水泄不通。
紫色眼睛的机械师戴上了船长的坚硬皮帽,脸上的笑容肆意又张扬。
“你们留不住我。”他这样道。
那一层又一层的铁皮罐头中间露出了一个缝隙,然后一个人被扔了进来。
是安迷修。
雷狮歪了歪头,道:“你也留不住我。”
领主剥下了自己那层伪善的面皮,抽动着令人作呕的五官妄图阻拦雷狮的脚步:“我会杀了这个东西。”
这个“东西”。
安迷修倒在地上,破碎的上衣裹不住里面金属的光泽。
雷狮吝惜自己的眼神似的,只轻而软地掠过了安迷修的脸,还有那双漂亮的碧色眼睛。
那双眼睛有点黯淡了。
领主不知道冲谁使了一个眼色,从人群里钻出一个人,拎着沉重的钢剑就要捅进雷狮的身体里——但是下一刻,他的脸就凹了进去,那柄缠绕着魔导回路的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雷狮手上。
“来一个杀一个。”雷狮道,“来一双杀一双。”
“我倒要看看你们今天来了多少。”
卡米尔钻到他背后去仓房里启动船的发动机。
那船在地下。
这工作室本来就是船的一部分。
按着安迷修的士兵们后来也被迫加入了战斗,安迷修一下子跃起来,抢过他们的剑,将这两个人的头颅斩下。
粘稠的血溅了他一头一脸。
领主颤抖着求救,他叫来了更多的援兵。
卡米尔一边加入战斗一边告诉雷狮“我们的魔导能源不够,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那一点大概有多少?
不多,但是足够让他们走不掉。
“你们走了以后,还回来吗?”在金属刀剑铿锵的清响间,安迷修忽然问他。
“当然不。”雷狮这样道,“你会想我?”
“我会忘了你。”
雷狮想说“这很好”,但是下一秒,他看见有一截雪亮的刀刃从安迷修的胸口透过来。
领主颤颤巍巍地松了握着剑柄的手,连滚带爬地想要翻过地上的尸体逃走。
雷狮揽着安迷修的肩,向着他的后脑开了枪。
“其实我感觉不到疼。”安迷修这样说。
“总有一天你也要忘了我。”
“你要的自由,我觉得我倒是能给你。”安迷修的声音有一点抖,他碧色的眼珠是散的,但是好像又有光。
他拔出了那把剑,剑上没有血。
他的手指破开一层又一层零件,在胸膛深处找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他把它拿了出来。
这是安迷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心。
它很美,金属外壳上波光流转,是雷狮魔力的颜色。
安迷修体内的魔导回路断了,他还有一点时间,说一点话。
“还给你。”这是他的第一句。
“我不欠你的。”这是他的第二句。
“你该感谢我,恶党。”这是他的第三句。
雷狮没有回答。
他把那颗心放在了发动机的能源舱里,巨大的船撕裂土地腾空而起,带着呜咽的汽笛声。
后来雷狮常常看天空。
从前的他比较喜欢大海。
当卡米尔问起来的时候,雷狮是这样回答的。
“曾经有一个傻子,告诉我傍晚的天空很美。”
“我记不得他是谁了。”
END
大噶好,我是安哥的迷妹。是的我又写死了安哥,我很开心。
雷总您等下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