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很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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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戈被面罩下的那张脸惊得连动作都停滞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北洛骤然发难!他的身体被玄戈按在窗边,脑袋却依旧是能动的,一个在垃圾场中纵横多年的游侠,永远都不会让自己落入束手无策的境地。
北洛张开嘴,零零碎碎的机括声响起,玄戈扭头便发现不知何时那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唇瓣间夹上了一柄利刃!
纤薄冷光乍现,本该是相当快的速度,然而这样的机关看在“先驱者”经由多代改造进化而来的特殊双目中却显得缓慢而稚拙。
玄戈抬起手来,好似飞花摘叶,轻飘飘地将刀片捉在了指间,而另一只手却又一次毫不客气地扣住北洛的咽喉,将他狠狠地掼在了地面上。
地面大约是很久没有清扫过,青年男子的身躯猛地碰撞上去,竟扬起一层烟幕般的尘灰。
灰尘呛进了北洛的鼻腔和喉咙,惹得他不停咳嗽,精致的喉结在玄戈的手心里滚动出一丝惊惶的味道来。
“我知道我是克隆人。”玄戈本以为应该由自己率先开口质问,然而北洛却艰难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生活在垃圾场的游侠有着与整个环境都格格不入的一副好皮囊。这一副皮囊裹在玄戈身上,就显得矜贵又高级,连战斗起来都游刃有余得仿若闲庭信步。但它被北洛使用得并不那么精心,左右是在垃圾山里头称王称霸,恐怕这幅模样是祸非福。
“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谁。”北洛将玄戈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方才能够好好地将一句话说得明白顺畅。“我也知道你是个祸患,所以本来是想直接杀了你的。”
玄戈的嘴唇本来被他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听到北洛的话,竟然微微地向上挑了半寸,成了个难以言说的微妙笑意。
“你杀不死我。”先驱者这样说。
“是啊。”北洛的舌尖顶住齿列,从口中砸出一声埋怨来。“杀不死你,就得被你杀,是这个理。”
玄戈歪着头看着北洛的脸。
这个人很奇怪,若说他是玄戈的克隆体,但除了外表一模一样之外,性格做派竟是全然相反,以至于玄戈甚至没办法摸清楚北洛这时候在想什么。
“你要杀我,最好把我带出去。”北洛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好像不是在和未来的凶手讨论自己的死法,而是在同朋友商量下一顿午餐。“在这儿也行,但你最好清理干净现场,别把小孩子吓到。”
“我不杀你。”玄戈慢慢将眼帘垂了下来——他那一双眼黑沉沉的,望进去便仿佛被夺去心魄,此时垂下半帘才显得柔和些许,说出的话也不那么像威慑。他把扣住北洛的手收了回来,道:“但你也不要想着对付我。”
北洛一个翻身从地上滚了起来,一边拍打着皮夹克上沾染的灰尘一边问道:“为什么?”
“我要带你走。”玄戈身上穿着的是天鹿制式的军装,北洛看不出里面有什么门道,但这军装看起来不怎么起眼,实际上防尘之类的功能一样不缺,稍微抖一抖又是一件雪似的模样,将玄戈整个人衬出十成十的惹人气恼。“你得和我回去。”
“去哪?”北洛挑起一边眉梢,用那张和玄戈一模一样的脸做出了一个散漫又随意的表情。“天鹿城?”他顿了顿,又笑出声来:“你该不会是想要我回去当‘先驱者’吧?”
玄戈点了点头。
北洛这便将面上的笑意尽数收敛了起来,变成一片漠然。
“我拒绝。”他这样道,“这里挺好的。”
“这里?”玄戈将视线微微飘开,自浑浊模糊的玻璃窗望出去,能看见炽烈的朝阳。“和垃圾待在一起?当拾荒者?”
“是游侠。”北洛一字一顿地强调道。“况且若说垃圾,你是我捡回来的最麻烦的一个。”
玄戈不想与北洛争这一时半会儿的口舌之快,权当没有听见他话里的讽刺,继续道:“我们不能让‘先驱者’的血脉流落在外面,自大灾变后外界的辐射越来越严重,没有城邦结界的阻隔,即使是先驱者也会衰弱,甚至死亡。”
“那不是挺好的?”北洛把手揣进皮夹克的衣兜里,低着头用长靴顶开了仓库的门。“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忍受灾祸和苦难,又像普通人一样死去,不是挺好的?”
“你不是普通人。”
“‘先驱者’的血脉又高贵到哪里去呢?”北洛微微回过头来,昏暗的灯光将他的面孔截成两半,一半平静,另一半却愤怒。“你以为我为什么从天鹿城离开?”
玄戈有什么话想要继续同他说,但北洛却没了再纠缠的心思,手里拿着自己的面罩便离开了。
这之后有两天左右的时间玄戈都没有见到北洛——他一度以为北洛逃走了,后来才发现“基地”里的孩子们也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他们不大愿意与玄戈交流,虽然玄戈长着和北洛一模一样的脸,但孩子们大约天生就对人的气质敏感,所以总要离玄戈远远的,保持着足够礼貌又安全的距离。
玄戈从北洛那找到了一些零件,然后自己拼成了一个相当简陋的通讯器,给自己远在天鹿的下属们发送了讯息。可惜那通讯器实在是太过简陋,发送一条带着坐标的讯息已经是极限,连回复都无法接收。
于是玄戈这两天内当真无事可做,同孩子们的交流也不过零零散散几句。
这样也够了,玄戈的本事仔细说来大约要说上三天三夜,要从几个小孩子嘴里套出同北洛相关的讯息不过是举手之劳。在北洛第三天天亮回到基地的时候,玄戈已经把他来到垃圾场的整个经历都掌握得差不多了。
北洛回到家里的声音比以前要大些,他那辆用废铜烂铁和奇怪零件组成的车子大约是坏了,北洛把那玩意推进院子,然后就消失在了玄戈的视线里。
玄戈将玻璃窗推开,把身子向窗外探了探。
半晌,他见到北洛端着一盆水回到了车子旁边。由于没有结界保护,垃圾场白天与黑夜时的温差有时能差上几十度,这样恶劣的自然环境让生活在垃圾场的人们几乎无法从事农耕,只能依靠捡拾垃圾、修理机械、抢劫、偷盗、或者一些什么其他的行当来生存。
玄戈不知道北洛在消失的这两天里去做了什么,他也并不关心,但还是立在窗边看着北洛做着手中的事。
一天当中只有破晓的时候以及傍晚的时候是适合待在外面的,随着太阳升起,温度也越发地高起来,玄戈看见北洛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搭在车子上,露出里面颜色灰白的T恤。那T恤以前大约是白色的,染了机油或者什么乌黑的东西又洗不干净,便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再过一会儿,T恤也穿不住,北洛只好把它也从身上扒下来,随手系在腰间,两条袖口乱七八糟地挂在胯骨上,整个上半身却整个光裸着暴露在阳光底下,汗水折射出灼目的光彩来。
大概是先驱者的血脉使然,北洛一身皮肉白皙又细腻,肌理分明紧致甚至连一丝疤痕都没有。
玄戈站在楼上看着北洛将上半身蜷缩起来,蹲在地上折腾他的车子,腰和背拉出的弧线流畅漂亮,筋骨交错出纵横的沟壑,又被淋漓汗水填满。
北洛的头发太长,黏在脊背上不舒服,于是他又扔下手里的工具想要找一根绳子或者布条把头发束起来。然而他一转身,正好又对上玄戈的眼。
北洛不知道玄戈站在那里看了自己多久,但玄戈自己也不知道。
玄戈看得光明正大,也不愿意欲盖弥彰地将窗户关上,于是施施然下了楼进到院子里,以一个更近的距离看着北洛倒腾他的破车。
“你会修?”北洛没什么好气地从身边的水盆里捞出一条毛巾来擦了擦汗,在他用毛巾盖住眼睛的时候,玄戈看见有水珠顺着他的颈侧落下来,在锁骨积成浅浅的一泓。
“不会。”何止是不会,玄戈在此前见都没有见过破成这样的车子,它能启动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奇迹,现在坏掉只能说是情理之中。
北洛咧了咧嘴,刚想嘲他一句,又听玄戈缓声道:“我可以试试。”
结果倒真被玄戈试出了门道。
北洛自个儿研究了大半天都没能搞定的东西,玄戈看了两眼便知道要怎么改动,再之后也没了北洛的用武之地,车子的主人只能无所事事地倚着车子看他的修理工。
大约天鹿的所有“先驱者”都无法想象,他们的首领现在正沦落到在垃圾场给人修一辆早该报废的破摩托的地步。
但玄戈通身的一股气派,生生能将这辆破摩托衬得像是件尖端实验品。
天光已经大亮了,但玄戈半跪在车子边竟然没多少感觉。他心中一震,抬头去看北洛时,却见那个自称克隆人,却想着当个真正的人的家伙站在自己的身边。
阳光肆无忌惮地撒在他身上,却拉出足够宽广的影子来。
那影子正正好好足够笼住一个人。
北洛见玄戈放下了工具,将毛巾挂在了自己脖颈上,颇有些惊讶道:“好了?”
玄戈这才将心神收敛回来,应了一声。
北洛的眼睛亮了亮,伸手去点火,发现车子果然已经修好。他随口向玄戈道了谢,便蹲下身来收拾起了散落在地面的工具。
但玄戈却没有离开,他站在那,忽然问道:“你是怎么告诉他的?”
北洛猛地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问道:“你说谁?”
“他,孚彦。”玄戈顿了顿,将声音放轻了些。“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北洛扶着膝盖站起身来,不知什么时候五根手指已然攥成了铁铸似的拳头,语气生硬又危险。“你什么意思?”
这样看来。仿佛之前二人几乎算得上温馨的场面又变得讽刺起来了。
“当年是他带你逃到了垃圾场附近,但那时他身受重伤又遭到辐射侵袭,最后力竭而死。”玄戈的神情倒是比北洛看上去柔和不少,但他叙述起事情的语气太过漠然,以至于显得冷酷。“他死在这里,但你绝不愿意将他埋在这里,他是一位先驱者,不该死在垃圾场。”
玄戈极缓地眨了眨眼,道:“所以你带着他走了很远,去一个不是垃圾场,也不是城邦管辖的,干净的地方埋葬他。”
北洛的神色越发地难看起来,而玄戈却轻轻吐了口气,用一种几乎叹息似的语气告诉他:“这其中有一些是我原本就知道的,有一些是我猜的,看起来我猜对了。”
“你很聪明。”北洛从齿缝里挤出这一声称赞。
“我们应该是一样的。”玄戈道,“你决定回去了吗?”
“不。”
“为什么不?”
“他护着我从那里逃出来,为什么我还要回去自寻死路?”
“他护着你逃出来是为了让你死在这里?”玄戈终于敛去了他的冷淡,他以一种严厉的语气近乎训斥地质问北洛:“连你都不愿意让他埋葬在垃圾场,为什么你却甘愿死在这里?”
玄戈这般咄咄逼人,北洛便只好下意识地向后退,直到他打翻了此前放在一边的水盆。
那一盆水全部泼在了玄戈的身上。
玄戈的衣服顿时被水洇得湿透,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体上。
北洛匆匆瞥过一眼,却再也没能移开视线。
玄戈的腹部,可能甚至更多的地方都不是人的肉体,而是机械。
他是半机械人。
“我们两个,谁该是那个‘先驱者’,而谁该是待在垃圾场的破铜烂铁?”玄戈轻轻捏住自己的领口抖了抖,让机械的痕迹不那么明显。
他将被水珠沾湿了的刘海随便向后捋过,露出那张同北洛一模一样的脸来。
“有人会来接你,带你成为我。”
TBC